二四年四月十六日,中国文联第十一届造型表演艺术成就奖、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孙伯翔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天津去世,享年九十岁。
孙伯翔,一九三四年生于河北武清,字振羽,别暑师魏斋主、老孙头,晚号“自适居”。师从王学仲、孙其峰先生。曾任中国书协第二、三届理事,中国书协第二、三届创作评审委员会委员,中国书协书法培训中心教授,天津市书协第二届主席团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顾问、天津市文联第四届荣誉委员、天津市书协第三届顾问。二〇一四年,获中国文联第十一届造型表演艺术成就奖、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孙伯翔开始参加全国中青年书法家作品邀请展,后长期担任全国书法展览大赛评审委员。他以北魏书风立足于当代书坛,出版有《孙伯翔书法集》《孙伯翔书画集》《孙伯翔临始平公造像记》《孙伯翔临张猛龙碑》《孙伯翔书千字文》《孙伯翔书杜甫长诗》等。著有《中国书法全集:三国两晋南北朝碑刻摩崖》(合作)《怎样写魏牌》《书法临习指导》《始平公造像记·名师指导》等。
孙伯翔先生的逝世是书法界的重大损失,《老年美术》特刊此纪念专题,以示悼念!
孙伯翔 楷书六言联 二〇一二年
学书随感
孙伯翔
要毕肖地追求“形似”。在临习的过程中一定要“察之尚精,拟之贵似”。在临摹实践中,很容易出现板滞、浮薄的现象,开始写方笔魏碑时,这种现象的出现是正常的,但不可停留在板、薄的水平上。形态易写,质感难求,要注意体会,并力求把魏碑的方峻、浑厚、力度、飞动的精神面貌写出来。
宁拙勿巧。魏碑字是一种出自古意,雄强多姿的书体,拙中见美。它恰似嶙峋山石,也好像苍松翠柏,以朴拙自然为尚。若以妍美的笔致写魏碑是歧途,是弯路,是事倍而无功的徒劳。
学任何书体都要求源,北朝的碑版刻石是学习魏碑字的本源。自清中晚期以来,由魏碑而变化出新的书家不胜枚举,如康有为、赵之谦、张裕钊、李文田等,他们的传世作品可供后人来学习。但是,写魏碑直取清人的成果,不追北朝,这不是上乘的主见。我们不能舍弃魏碑的源而截取清人的流。
以《始平公》为代表的《龙门二十品》,最大的成就是创新精神。《杨大眼》《魏灵藏》《孙秋生》隶法尚多,而《始平公》则破隶体以成楷形,端庄严正,正而多变。如果说,《张猛龙碑》是正体变态之宗,《始平公》则是魏碑方笔正体之源。《始平公》博大雄强,是内涵与灵秀的组合。严正之中多变化。方峻之中多飘逸,缜密之中见空间,细腻之中有雄气。
《始平公》破隶体而出新是一大成就,在用笔上则又是一大开创,即运用了棱角分明的方笔,变汉代分书的藏锋出笔为明显的露锋出笔,对突破笔笔中锋是一大贡献。外拓的方笔有着内在中实之力,强调丰厚,强调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起笔的大胆侧切、转折的果断翻折是《始平公》笔画雄奇、外方里圆的突出特点。《始平公》方峻斫折的梭角显示出它魄力雄强的用笔特点,从客观上分析,这种雄强的起笔是刀笔合臻的。刀痕的斫折为《始平公》棱角分明起了作用。但是《始平公》点线雄强,不是纯属刀痕的作用,而是线条中实、力厚而产生的雄强,书家的灵性开创了新的书风。
写方笔一可锻炼腕力,二可增强胆量,三可培养气质。但这不能说得太绝对。如果写魏碑字,求古拙美,必须走方笔这个路子,因为魏碑体总的特征是力厚、浑凝、拙健的美。没有《始平公》为首的《龙门二十品》方笔的坚实功底,就很难掌握《云峰山石刻》的圆笔柔劲和《张猛龙》《张黑女》等名碑、墓志的方圆隽拔的深邃。
孙伯翔获奖感言:首先感谢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五届“兰亭奖”评委会各位专家、评委对我的褒奖与认可;感谢恩师王学仲、孙其峰先生谆谆教诲;感谢全国道兄并传媒朋友关注与支持;最最当感谢的是现在的伟大的时代。我一生从事书法事业七十余年,中国书法史既(即)是中华民族文明史,源远流长,代代传承。我曾任中国(书协)评审委员,忆往昔,我为优秀者评奖。至今时,耄耋之年,我获此殊荣,幸甚幸甚。我出生农家,父辈略通翰墨,出身富衣,虽多舛,未觉难。我深知“知耻(者)而后勇”的道理,说实在话,几十年的岁岁月月,看书写字无一日懈怠,虽无大成,我心无愧。读书的过程是学而思、思而学的过程,写字的过程是渐远渐变的过程,“随风潜人夜,润物细无声”。春播,夏耘,秋收,冬藏。我今老矣,愿倾我所学,尽微薄之力,传承年轻一代书法人。谢谢大家!
我国的传统书法艺术,严格地强调了一个“法”字。若想学到法就必须学习古人的名碑、名帖,加以汲取,既继承。这个继承既是我们临习书法的开始,又伴随我们创作的终生。
临写书法是直取前人的碑帖,在临习中加深领悟能力,久而久之,则可以领悟到书法艺术囊括着大自然万殊意象之美,这种深奥的意象美在日后的创作之中更能感觉到它是书法创作的基石。
临写一种字体,首先要读进去,也就是说心中有字,手才能写字,所以应该是先读后临,或是边读边临,边临边读,这样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由形入神,由妙入微。从某种程度上讲,临书的难度更大。
写字是一种状态
——访孙伯翔
文/吴川淮 赵际芳
当代北魏书风的实践者,首推孙伯翔。笔沉方端,意趣雄厚,出入无形,朴茂豪迈。
张荣庆说:“孙先生在碑派书法这个领域中广泛涉猎,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以《张猛龙》为根底,也有《始平公》的影子。对我们启发的是,他善于变通,不是死学。把好的东西吸收过来,加以变通,成为自己的东西。”
一年多前,我们到天津采访过孙老。一年多过去了,整个书坛在发生变化,孙老在干什么?这个“老顽童”是否还在那种自然洒脱状态下写着他的北魏书风?画着他那心中的花卉草木?带着些许期待,我们敲开了孙老的家门。
推开孙老家的门,看见的是孙老红润的脸。他见了我们,非常高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八十一岁的孙老,对当前的书坛特别关心,每一个与他曾经有过交往的书法家,每一个非常突出的新秀,他都很关心。他从历史说到今天,从今天说到未来,对书法事业的兴盛感到高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祝愿。
孙老说他感到当今书坛兴起了一阵新风,接地气,有人气,尚品质,重人文。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做事。任何时代都不能浮躁,尤其是书法。首先是应该继承传统的,不从传统中攫取精华,不对传统进行转换,就创作不出精品。书法要有大气象,大法度,大气魄,精品要从人文中来,从生活中来,从传统来,关键是从人来。怎样的人,能写怎样的字。书法三十年,留下了几个人,洗掉了多少人。书法是事业,也是传统,没有虔诚的心态,没有毅力,没有拼劲,就没有人给你点赞。孙老滔滔不绝,讲起话一点没有老态,逻辑清晰,思维流畅。
我们给孙老说,我们时常在读他的书法,给他的书法点赞,是他的作品给我们很大的精神享受,给我们很多的启示,尤其是他的书法给予我们的是一个开阔的空间,让我们可以继续去探索。老人说,不用给我点赞,给传统点赞。没有传统的力量,没有金石之气,书法创作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源。
孙老对老一代革命家的书法深为佩服,他认为,恰恰是老一代革命家和艺术家不为书而书,达到了炉火纯青的不加雕饰的大美。
孙老每写在纸上的语言,都很简练,文白结合,朗朗上口,颇有古人书论的意趣。每说及人,说及传统,总是寥寥几句,真知灼见,发人深省。尤其是每一个评语,很有激情。他说他是书法三十多年中的参与者,见证人,书法发展到现在,不容易,要珍惜!
他说,书法也是一个大势,是艺术也和政治联系,陕西的事情能够影响到湖北,河南的事情可能影响到北京。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为利,不为名,书法才能写得纯粹。这几年,书法热,是好事情,要培养,要有一批人投入进来。书法是艺术,不是人人都能为之的。书法的知识要普及,要让大家都知道这是艺术,这是老祖先留给咱的宝贝!
孙老说,我写字都有一个过程,开始写《始平公》的时候,写得呲牙咧嘴,一片狰狞,大薄片儿,拿给王学仲老先生看,老先生就是两个字:“再写”。以后,光是用在《始平公》上面的临写的纸张毫不夸张地说也要拉一军车。有人说,书法主要是抓神,不在于抓形。我说这话说错了!先一定要抓形,要抓得准,抓得久,抓得稳准狠,再说抓神。把薄的变厚,把死的变活,这就是写《始平公》的秘诀!先要方雄,然后雄穆,然后自然。方雄之后写《云峰山》,找的是什么,是灵动。舒而密,密而舒,在密中见空疏。我临写《云峰山》和《龙门造像》下了多年的笨功夫,尤其在借鉴方笔上从龙门汲取得多。凡是能够见到的魏碑,能够到过的名迹,从河南到云南,从山西到山东,都要亲临其境。从碑刻的刻痕看笔法,从字的形态找渊源。有人说方笔的形成纯为刻工所为,我不这么认为。魏碑表现出来的方笔明显有镌刀斫起成分,不可泯灭,但欲得方,必得厚方能成雄,形态易得,质感难求,刻工只能得其表,无法得其质,无法得其厚,无法得其神。如果魏碑石刻是刻工所为,那么云峰山圆笔石刻怎么解释?
孙老说,写魏碑,先由方圆,进而方雄,由方雄再进入浑穆。找到自我,找到前人的精髓,才能融合它,驾驭它,才能有自我。
书法对于孙伯翔来说,是一种求真求道的过程。他在书法中获得了大愉悦,大幸福,在书法中,获得了丰厚的艺术体验与生命体验。
看着孙老情绪很好,状态颇佳。我们说,您老如果身体允许,可否给我们演练示范,老人兴致来了,行!
铺纸展开,老人就写了起来。老人说,我先写一个“像”,造像。北魏造像,像是一个大字!孙老用笔很慢,一气呵成。写完之后,对着字也哈哈笑笑,给他儿子说,再来,整个大的。
孙老的儿子拿来一张八尺条屏,铺开,孙老又写了起来,有快有慢,有浓有淡,有起伏还有凝滞的地方,一张纸,对孙老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战场。那根笔,在孙老手里,很灵动,很顺畅,也很飘逸。
他写了李白《秋浦歌》中的一首诗:江渚一片石,青天扫画屏。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
看着孙老写字,我们都进入了忘我的情境之中。在孙老这个艺术家面前,我们忘掉了年龄,忘掉了时间,进入了一个特殊的“艺术时刻”。孙老为什么选择这首诗,这是老人借古诗以抒心意,诗是孙老精神世界的写照。
这次铺开的是一张小一点的纸,老人不假思索,写起来:
书法艺术界有成绩者,余之浅识。一曰:抱负之志,以生知之。资志困勉之学。二曰:乐此不疲,终身相许。无寂寞之说,皆属快乐之道。其秘者悠悠心会,难与君说。
我们知道,这是孙老的心声,也是写给我们这些小辈。书法,对孙老来说,真是“以身相许”,是他一生财富之所在。
书法创作是一种状态,出入传统,领异标新,情感潜现,性情逼人。八十一岁的孙伯翔就处在一种自得自在的状态里。别人愈活愈老,他愈活愈年轻。他是在一种自适的状态里,开花结果,你看他天天有一种好心情,并把这种心情用到了书法,用到了绘画,以书画寄情,以书画养心。诗书画,使孙伯翔先生获得了一种精神的丰裕。和他对谈,他的每一句话,平淡中有深意,丰富中有简约,我们感觉他就像一个哲学家,更像一个诗人,更是完全地回归到了自我。悠悠万事,唯书画为大,他的书画,映衬着他丰富的人生道路。他的心态非常的放松自然,嬉笑怒骂,全从心出。“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孙伯翔可谓“天质”与“神秀”俱现,艺术到了这个份上,就有了精灵,有了宛如天助的神气。
在孙老家的沙发上,放了一本孙老刚刚写完的一本册页《自适居往事琐记》,打开,里面有画,有字,全是孙老平日所记之文,我们全部拍了下来,以飨读者。
孙老没有工作室,家就是工作室。书案既是写字的,也是画画的,更是饭桌。我们见过那些刚刚有些小名气就有很大的工作室的所谓“艺术家”,也见过一些成了名的人的排场,他们的欲望都写在脸上。而到了孙伯翔这里,一切都归于宁静,归于平常。他这样的书法家,生活得还是这样朴素,但又是这样融洽,其乐融融,不亦乐乎!